刘悦笛
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
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
原载《孔学堂》年第2期
摘要:本文致力于对中国思想史上的“孔颜乐处”这个核心思想做出全面解析。从分析颜渊其人的情性入手,确定颜子具有“默然不愚”、“好学笃思”、“内向笃定”和“善于笃守”的情性,解析出所谓“颜氏子之乐”:何乐之有?所乐为何?进而,从外在特征和内在特质的两个层面,确定“孔颜之乐”并非西方意义上的神秘主义。然而,“孔颜乐处”却可以归于“情理神秘”,它既非“理智的直觉,也非“理性的神秘”。
作为一种“高峰体验”,这种境界可以为定位为一种“通巫史”、“准宗教’、“高道德”和“泛审美”的神秘圆融之境。孔颜之乐,作为一种“情理神秘”,既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(乐道与悦乐为一),也是先天与后天的统一(未发与已发实乃不分),实乃是现实的“一个世界的神秘”。回到子思去,不如“复为颜子入道之门”,回到颜回那种切实笃实而又默静求乐的境界去,从而来复兴孔门儒学。
关键词:孔颜乐处;颜氏子之乐;神秘主义;情理的神秘;回到颜子
文章发表时题为《论“孔颜乐处”:回到颜子去!》
孔子及其后学到底有没有神秘之处?孔门儒学到底是否趋向于神秘主义?这就要从孔子所赞颜渊乐处入手加以探讨,宋儒更明确地将之合为“孔颜乐处”。美国哲学家芬格莱特认为,孔子在本质上是反神秘的,但《论语》又透显出“对那种具有深远意义的神奇魅力的力量(magicalpower)的信念”,这种“神奇魅力”是“指一个具有的人通过礼仪、姿态和咒语,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,自然无为地直接实现他的意志”,[1]如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就是如此。这种所谓神秘力量就在日常生活中实现,而且,它显然不同于那种神灵附体的神秘主义。
引发这个问题得以继续深入的,乃是在与芬格莱特进行对话的文集《规则,礼与责任》中出现的商榷意见,英国汉学家葛瑞汉试图以“半神秘经验”来解析这个问题,并试图说明神秘经验也是一种可以用语言描述的日常经验,东方思想可以通过诗、箴言和说教性寓言,用一种启示性的沉思技术使得经验回归自身。[2]
芬格莱特也对葛瑞汉做出了回应,但他确定,葛瑞汉的观点乃是认定“审美之维是终极的”,这可与“审美之至善”(aestheticsummumbonum)的观念相比照[3]。芬格莱特始终没有说过儒家会趋于神秘主义之任何一种,却暗中肯定了儒家所本具有的神秘经验性,那么,究竟该如何看待这种“儒之神秘”呢?本文就先从颜渊的情性入来开始探讨“孔颜乐处”。
一颜渊之情性:何许人也?
颜回,春秋末年鲁国人,字子渊,亦称颜渊。作为孔夫子最信赖的弟子,老师说他“于吾言无所不说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,不仅感情上与老师最为亲近,也许在思想与践行上也更为接近,可惜颜回不幸短命而死,以至于他死后孔子发出“噫!天丧予!天丧予!”的悲戚(《论语·先进》)。“孔颜乐处”将二者“所乐”之事视为同一,绝不是空穴来风,说明二者的所求理想亦趋同。
所谓“孔子铸颜渊”(《法言·学行》),这是用炼石成金的“铸金”来比喻老师对学生熔铸之“铸人”,比喻颜渊乃是被夫子铸成了弟子当中的烁烁金子之材。这也说明了,在“视、听、言、貌、思”(《法言·学行》)这归属于“性”之所有诸面,颜渊都是接近于夫子的那种圣贤之人。
下面还是先从历史文献里大致推测出颜回的性格禀赋,当然其中以《论语》这样的确证资料作为核心文本,将后世论颜渊的资料作为可兹参考的边缘文本,以此来窥见颜渊本人的基本样貌。后世所谓“儒分为八”而生“颜氏之儒”,或许与颜渊深有渊源,但更可能是后世的继承发展,甚至可能在诸多方面都是针对“子思之儒”的,由颜渊本貌大概也可以窥见其一斑。
首先,对颜渊的情思性格的基本推测,只能从《论语》的师生关联出发。《论语》所描绘的颜子,往往既给人一种“默”、“静”之神秘感,又给人一种“笃”、“实”之践实感,先说笃实一面,具体而言有如下的特征:
第一,“默然不愚”:孔子说他“如愚”、“也不愚”(《论语·为*》),与他谈了整整一日竟毫不相违,看似愚钝沉默,但是退而再想想他身体力行的一举一动,让老师本人都感叹此弟子其实不愚也,更何况这种默而无言也不是全盘接受,而是“闻一以知十”(《论语·公治长》),老师甚至说自己在此都不及这位弟子。
第二,“好学笃思”:颜回谦恭好学,当季康子问孔子弟子谁好学之时,孔子对答“有颜回者好学,不幸短命死矣,今也则亡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;哀公问同一话题时,孔子则回答如出一辙:“有颜回者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。不幸短命死矣,今也则亡,未闻好学者也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,不过又加上了不迁怒于人、不两次犯同样的错的特征,说明颜渊是位心态平和而长于慎思自身之过之人。
第三,“内向笃定”:当孔子让弟子各言其“志”的时候,子路马上回答“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”,性格外向的人总喜欢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东西哪怕用坏了也无遗憾,但是颜渊的回答则是“无伐善,无施劳”(《论语·公治长》),也就是以不夸耀自己所长、不表彰自己的功劳作为平生之志愿,而且一旦立志就笃定下来。
第四,“善于笃守”:孔子赞美说:“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这个三月不过是言其久也,说颜渊从仁并毫无间断甚久,而比较之下其余的弟子则是无法如颜渊那般坚守的。而且颜渊的情性特点还在于,只要信了就能坚守之,夫子所谓“语之而不堕,其回也与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,只有颜渊,老师和他谈了才能就此不再松懈怠懒了。
这上面大部分的论述,其实都是“笃实”的一面,颜渊作为“礼”的忠实践行者,他自己也承认“回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虽然自己生性并不敏锐,但是却一定按照话去办事,可见他是一位天生的践行者。比较一下,那位“吾日三省吾身”(《论语·学而》)的曾参,他就更善于内心的自我反省,并强调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”(《论语·里仁),从而“仁以为己任……死而后已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,这种积极取向就与颜渊之内敛不同。
所以,同样面对弟子问仁,“克己复礼为仁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这两处才是孔子单单针对颜渊的回答。“克”、“复”、“勿”,皆为从“收”的角度来归“仁”,显然与那种“士不可以不弘毅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之“放”的取向迥异。如果从“仁者静,知者乐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的角度来分殊,颜渊属于仁者,故静;曾参属于知者,故动!
然而,颜渊的性情,还有“默静”的神秘化的另一面,主要在颜子“所乐”之处那里得以显现,这种“乐在其中”颇具神秘色彩,这在后面会详述。但是,“笃实”与“静默”,其实并不矛盾。表面上看,二者的外在特征都是言语比较少,而更善于集中精气神在所做之事上。恰恰因为“笃”,所以才能乐,因为仁者往往身处困顿之境,却仍能从中“作乐”,只有内心笃定方能如此为之,这是其一。
其二,笃信之人,往往不是那种张扬之徒,更不是煽情之辈,只有内心的“充实”才能表达为外在的(安)静与(沉)默。所以说,颜渊的“笃实”构成了其“静默”的基础,坚实地践“礼”行“仁”,才能走向那种高级的“乐”之境也。
与《论语》类似,《孔子家语》当中也有颜回的专章,其中谈到颜渊说:“回有君子之道四焉:强于行义,弱于受谏,怵于待禄,慎于治身”(《孔子家语·颜回》),这与《说苑·杂言》的记述“强于行己,弱于受谏,怵于待禄,慎于持身”只差“行义”还是“行己”,说的分别是颜渊实行德义时是坚定的,接受劝谏时是柔顺的,受到官禄时是戒惧的,修养自身时则是谨慎的。
这些基本都符合《论语》对他的“笃实”一面的描述,而这种记载应该并不晚近,因为在竹书《儒家者言》当中便有“君子道四疆(强)行弱于辭”之类似记载,所以有可能是更早地对颜渊的道德肯定。我们可以再比较一下,《论语》里夫子说*治家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:“其行己也恭,其事上也敬,其养民也惠,其使民也义”(《论语·公治长》),显然更重在*治上的外在修为,而颜渊的“四德”似乎就更为内在了。子产更接近于外在的以礼为治,治理民众,而颜渊则更趋近于内在的以德治心,治养身心。
然而,我们并不能由此说颜渊走的就是“内在化”之路了,他也是非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