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(七）
一个月之后，马猴子的鼻梁骨痊愈了，鼻梁上的那块白纱布也取掉了。从表面上看完好如初，实际上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。白天感觉还好一些，晚上睡觉两个鼻孔呼吸不畅通，常常在睡梦中被憋醒。马猴子去卫生所找陈一民，陈一民给他检查了一下说，你的鼻梁骨断裂处没有接好，错位的鼻梁骨呼吸当然不会通畅，这样下去还会引起严重的鼻窦炎。
马猴子问道，陈大夫，有什么好办法吗？
陈一民告诉马猴子，除非敲断了重新再接。
马猴子说，县医院就这个水平，再接一次只能再受一次罪。由他去吧，反正不是要命的问题。
陈一民给了马猴子几粒*豆大小的药丸说，每天晚上睡觉前吃一粒，试试看效果怎么样。
马猴子装好小药丸离开了卫生所。当天晚上，马猴子按照陈一民的嘱咐服用了一粒小药丸，没想到小小的药丸居然让鼻子通畅了一个晚上。第二天，马猴子迫不及待去了卫生所，问陈一民这是什么药，陈一民说这是用祖传秘方配制的药丸，只可服用不便打听。陈一民没有告诉马猴子药方，马猴子离不开陈一民的小药丸。无形之中两个人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，马猴子知恩图报，没有让陈一民忍饥挨饿。
粮食补贴落实到了食堂，每人每天增加了一个青稞面馒头。尽管如此，浮肿的人还是有增无减，死亡的人也不断增加。一直感觉身体还可以的万楚良，这些日子也开始浮肿了。一天三碗能照见影子的清汤，三个和拳头差不多大小的青稞面馒头，让他感觉两腿发软浑身无力。许多人开始有意无意讨好马猴子，马猴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，没有了以往萎靡不振的样子，整个人看着精神抖擞。饥肠辘辘的万楚良也想多吃一个馒头，可他不愿意讨好马猴子，他从心里瞧不起小人得志的马猴子，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意靠近马猴子一步。
一个月高风轻的晚上，天空中星星闪烁。*治学习结束之后，在回家的路上马金宝告诉万楚良，冷大炮因为打马猴子，背了一个*内严重警告的处分。处分冷大炮的建议是秦场长提出来的，你把这个消息告诉马猴子，他肯定高兴的不得了，你可以能因祸得福。
万楚良说，我不会讨好马猴子。
马金宝说，你们这些文化人，要脸不要命。饭都没有得吃了，还打肿脸充胖子。现在是什么时候了，吃饱肚子保住命才是胜利。你跟我不一样，俗话说，灾年饿不死火头*。听我马金宝一句话，大丈夫能伸能屈，你要想好好活下去，就把这个消息告诉马猴子，我敢说他对你会另眼相看。
万楚良说，我看不惯小人得意的样子。
马金宝说，小人也是人，晓得不，你生活在小人堆里，就得想办法利用小人才能保住性命。
万楚良嘴巴上感谢马金宝的好意，心里却不屑一顾，他不会为五斗米在马猴子面前折腰。他觉得人活着，活得是骨气，如果丧失了骨气，即便吃山珍海味也只是活着而已，跟猪圈里养的猪没有什么两样。回到冷冰冰的窑洞里，万楚良穿着衣服钻进了被窝。取暖的干柴火已经没有了，入冬前准备的一些煤砖也早就用尽了。破旧的门板缝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，寒窑里的气温和外面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。在被窝里的缩成一团万楚良好不容易睡着了，饥肠辘辘的肚子又把他折腾醒了。晚饭一碗野菜清汤，一个拳头大小的青稞面馒头，到现在早已化为乌有。肚子里好像藏了只小鸽子，咕咕咕咕叫个不停。万楚良睁开眼睛，窑洞里没有一丝亮光，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。迷迷糊糊之中他好像走进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庙，庙里站着一尊似佛又似人的菩萨，他战战兢兢上前鞠躬作揖。菩萨两只眼睛直瞪瞪看着他问道，半夜三更来此地何事？
他说，大慈大悲的菩萨，请你告诉我，面对艰难的生活我应该如何应对？
菩萨说，风声依旧，水声依旧。
万楚良说，风声当然依旧，水声当然依旧，可我不依旧，我都快饿死了。
菩萨说，人生苦短，好自为之。
没等明白怎么回事，那个似佛又似人的菩萨化作一股青烟不见了。他猛得睁开眼睛，原来是一个奇怪的梦。
第二天的早饭依然是一碗野菜清汤，一个煮熟的洋芋。万楚良狼吞虎咽吃完了早饭，感觉胃里不仅没有舒服，反而感觉更加饥饿难耐。他用舌头舔了舔碗里的汤汁，饭碗舔得比洗过还干净。他看了一眼诱人的打饭窗口，拖着软绵绵的双腿离开了食堂。
今年平整土地的面积比往年少，平整土地的进度迟缓了不少。尽管在管教干部监督下劳动，可劳动的进度还是不尽人意。看着人们有气无力的样子，管教干部也无可奈何。管教干部心里明白，眼下的情况又要让马儿跑得快，又不给马儿喂草料，马儿不死就算烧高香了。别说这些两劳人员有气无力，就连管教干部也常常感到浑身无力。早晨还有力气在地里来回走动，到了半上午便没有多余的力气走动了，只好坐在地上象征性喊一句，再加一把劲，平整完这片土地休息。
管教干部喊归喊，大家依然我行我素。半上午的辛苦劳动，已经耗尽了大家所有的力气。万楚良手里的铁锹越来越沉重，沉重得几乎没有力气抬起来。仿佛手里握的不是铁锹，而是孙悟空的金箍棒。他用双手撑住铁锹直起身子，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，无数闪亮的小星星在黑暗中飞舞。他紧紧闭上眼睛，过了一会儿，眼前的黑暗消失了，飞舞的小星星不见了，他慢慢睁开眼睛，看见旁边干活的一个伙计像面袋子似的歪倒在了地里。他想过去拉一把那个人，可是，刚走了两步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，朦胧之中耳边响起了收工的哨音。
中午走在去食堂的路上，万楚良忽然想起马金宝说的话。马金宝这个人活得实在，与世无争，自得其乐。他说得话不是没有道理，在生存面前，保住性命就是胜利。否则，一旦生命没有了，一切都无从谈起。不为五斗米折腰是文人的骨气，可是，骨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，有几个人能挺直自己脆弱的腰杆。
饥饿难耐的万楚良在食堂门口徘徊了许久，最后还是忍不住走到打饭窗口对马猴子说，马管理员，你出来一下，我有事情告诉你。
马猴子不情愿地走出厨房，跟着万楚良来到门外的一片空地，老万，有啥事情光明正大说，**祟祟的样子，别人还以为咱们俩搞什么阴谋诡计呢。
万楚良看着马猴子说，告诉你一个消息，冷大炮受处分了。
什么时候？马猴子问，你怎么知道的？
万楚良说，前些日子农场的领导们开会，秦场长提议，给冷大炮*内严重警告的处分，会议通过给他*内严重警告的处分。你知道就行了，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。
老天爷有眼啊！马猴子激动地跳了起来，老万，谢谢你啊，这个消息比给我一个金元宝都高兴。
万楚良假惺惺的说，我就是想让你心里舒服一些。
老万，你是个好人。马猴子说，早饭肯定没有吃饱，我不能让你午饭再吃不饱肚子。以后要么早来，要么晚来，我不会亏待你。
马金宝的这个主意立竿见影，万楚良心里不由得佩服起马金宝。万楚良起初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，无法忍受的饥饿让他打消了任何不现实的想法。他从窗口把饭碗递给了马猴子，马猴子片刻把饭碗递了出来，顺手又给他递出来一个青稞面馒头。万楚良接过饭碗，白菜汤里居然还泡着一个青稞面馒头。为了躲避其他人的目光，他躲到墙角狼吞虎咽吃了起来。一碗白菜汤喝光了，两个青稞面馒头下了肚，他感觉身体暖和了，胃里也好受多了。走出食堂的那一刻，万楚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，既有满足感也有失落感。他突然觉得自己变了，变得丑陋变得和龌龊。生与死之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，高尚与堕落之间同样是一瞬间的事情。高尚在生死面前变得一文不值，一个人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