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
秋凉
编辑
龚晗倩
和年糕在一起的这一年,她问我最多的三个问题是:
“你高潮了吗?”
“你真的是假结婚吗?”
“你爱我吗?”
曾经有几次结束撒谎的机会摆在我面前,但直到分手那天,我才揭下了面具。
年糕的秘密
年糕是我的女朋友。之所以叫“年糕”,因为她的个子将近一米八,皮肤又白,所以得了这个绰号。她的头发剪得很短,私服都是男装,去公共卫生间被当成男生是常事,好在她们上班统一着制服,她在人前也总是轻声软语,倒也没人怀疑过她的性取向。
她有两套行头:穿上制服的时候,她是爱岗敬业的“赵科长”,偶尔也会撒娇发嗲;脱下制服的时候,她是“不混圈”的拉拉(女同性恋),总嚷嚷着“我要戒烟”却从来戒不掉。
她的车是一个移动的衣柜,如果下班有约会,她会在车上换掉制服,以典型T的打扮赴约。好几次她拉着我的手正在逛街,冷不防将我的手甩开,装作陌生人大步走远,过后再跑回来,笑嘻嘻地跟我说:“刚看到同事了。”
我和年糕是通过网络认识的,在这个以文艺著称的社交论坛上,拉拉们也能找到自己的小组,寻找坐标接近的同类。最热闹的话题永远是“蒸帖”:和异性恋找对象一样,拉拉们也会用星座、身高、职业等标签描述自己,并在蒸帖中罗列各种要求,比如“纯P”、“不混圈”、“接受形婚”等等。
年糕受过几次骗,用她的话说,“前任们都是奇葩”,有明明结了婚却出来找外遇的,有认识没几天就开口借钱说买房的。所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,她在蒸帖里罗列了种种要求:同城,无婚史,不出柜,不混圈,经济稳定……“如果你符合这些要求,愿意与我一生相伴,我会承诺给你一个温暖的家。”在那条长长的蒸帖结尾,她这样写道。
条条框框一多,能够对号入座的自然就少了,更何况是能见度极低的拉拉。年糕很明白这一点,所以对每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应征对象,她都是疑心重重,反复试探。直接要求看证件当然不太合适,但可以旁敲侧击地提问:“平时上班开车吗?”“和家人一起住吗?”同时暗示自己“认识很多人”,存心想扒个皮并不是难事。
这也是为什么,在我们开始约会的第一个月,她总是显得犹豫不决。有时在餐厅,前一秒还笑嘻嘻地讲着前任的八卦,后一秒突然就沉下脸来,问:“你是不是也在骗我?”有时在酒店,我洗完头出来,她主动拿吹风机帮我吹干,然后从我身后温柔地环抱住我,轻声说:“你如果有什么秘密瞒着我,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。”
她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,我确实有秘密瞒着她。
我的秘密
三个月前,我从前夫家搬回婚前的住处,此时距我们那场盛大的婚礼结束,还不到一百天。分居的原因,与其说是我们俩感情破裂,不如说是两家父母积怨的爆发:从订婚、领证到婚礼结束,涉及金钱、礼数的每个环节,都让两边怒火中烧,都觉得自己吃亏了,都看对方不是好人。至于我们这对小夫妻,因相亲认识,恋爱一年多,无非吃喝玩乐,加上从小“听话”惯了,哪经历过这些阵仗,于是各自缩起脑袋,小鸡仔似的躲回父母羽翼下。离婚自然是板上钉钉了,但双方都憋了一口气,要对方先赔礼道歉,不然就“耗着”。
认识年糕的时候,这种胶着状态已经过去了三个月,而直到和年糕分手一个月后,前夫才瞒着他的父母,约我一起去民*局,悄悄办理了离婚手续。在这个二线城市,结婚是每个人终将迎来的节日,而离婚却是可耻的秘密,两家剑拔弩张了一年多,居然也没对外人走漏一点消息,对外不约而同地扮着风平浪静的小日子,甚至有八卦者催生的时候,我们都笑眯眯地说:“快了快了”。
介绍人听闻婚变,跑来试图调停。在她看来,“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”,因为两家父母的龃龉搞到小夫妻拆伙,简直太荒唐了。
前夫的母亲在历数我们家的一堆“罪状”后,皮笑肉不笑地扔下最后一记“重磅炸弹”:“她欺负我儿子老实呀,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是处女了,这个你不晓得吧?”
“你说的什么话,这年头谁还计较这个?”介绍人也有六十岁了,皱起眉“啧”了一声。
得知前夫母亲拿“处女”说事儿的时候,我忽然想起早年交往过的一个前男友,在我拒绝发生性关系的时候,哂笑道:“什么叫处女?不捅破那张膜都算?哪哪儿都给摸过了,装哪门子的纯洁?”
帕慕克的小说《纯真博物馆》中,女主角以“走到最后”的方式和男主角做爱,在七十年代末的土耳其,这种方式意味着“我的整个人生和你的连在了一起”。时至今日,互联网上已经默认了“婚前同居”,但“处女”依然能被堂而皇之地抛出来,作为现实婚姻里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。对前夫的母亲而言,我夺走了她的儿子,且没有与之匹配的“纯洁”,就算没有其他理由,仅凭这一条就足以判定,我是个“心机婊”。
在结婚之前,我从未意识到女人对女人的恶意,可以如此的歇斯底里,或者说,一个和丈夫貌合神离多年的女人,对儿子的控制欲可以到这般地步。或许我早该意识到,当年的订婚宴上,当她儿子被亲戚们灌醉时,她像一头愠怒的母狮,一把搂过这个早已成年的男人,抱到沙发上,哄孩子似的又亲又摸,全然不顾周围人侧目,那时的我已经成了她的眼中刺、肉中钉。我也从未意识到,当她在外人面前扮演着开明的婆婆时,内心却如海妖般窥视着我刚启航的婚姻,冷不防地张开血盆大口,囫囵吞下这块曾经的腹中肉。
和前夫恋爱的时候,我曾经半开玩笑地问他:“你能接受我也喜欢女生吗?”
前夫愣了愣,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一般直男的认知范畴:“你喜欢女生?”
“这么说吧,如果我跟别人好了,这个人是女生,你能接受吗?”
他像是挨了一记闷棍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:“那怎么成!”
“那好吧。”
我还是讲信用的。至少在分居之前,我对这个男人,于身于心都是忠诚的。在LGBT的圈子里,“双性恋”从来不是一个好标签:花心、有退路、不真诚,是对双性恋最常见的偏见。大多数异性恋并不知道,尽管LGBT一向处于社会边缘,只敢在亚文化里插科打诨,但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,而是存在着“鄙视链”:在性别认同上,“纯”同性恋瞧不起跨性别和双性恋;在婚姻大事上,选择“形式婚姻”的瞧不起骗婚的。很多蒸帖里会强调“双性恋/已婚勿扰”,处于鄙视链下端的人如果斗胆发声,分分钟被骂成筛子。
分居之后,我频繁地梦见彩虹。《周公解梦》说,已婚女人梦见彩虹,会与丈夫长期分离。从分居到正式办理离婚手续,花了一年半,我戏称之为“离婚预备狱”。“服狱”期间,在法律上,我仍是那个男人的妻子,当时婚姻法24条尚未被修正,我最大的担忧,是前夫起坏心钻这个空子,给我制造个“共同债务”;在道德上,婚内出轨显然违背公序良俗,虽不至于像台湾那样安个通奸罪,但也会被视为一种过错。不过,“通奸”也好,“重婚”也好,“非法同居”也好,在我们的法律范畴中,只存在于异性之间。
对那些隐秘的欲望来说,区区一条鄙视链,不足挂齿,在现实中获得快乐,才是最大的“正确”。如果你抽烟,嗜酒,玩手游,或者喜欢任何会上瘾的东西,或许你就不难理解,那些被欲望所驱动的,前赴后继挑战“禁忌”的冒险者。对当时处于鄙视链下端的我来说,寻求恋爱是饮鸩止渴,但哪一场恋爱,不是图穷匕首见?
所以回到开头,在年糕的这三个问题上,我的交代并不是句句属实,但也并非完全撒谎。这就像卖假酒,纯勾兑很快就会被识破,须掺上三分真情意,甚至连自己都信了,足够“入戏”才不容易有破绽。在认识年糕之后,我忍不住先“微醺”起来:或许我们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?或许她最终会理解我的苦衷?
年糕从后面抱住我的时候,我的心脏“砰砰”直跳,几乎到了喉咙口:假如错过这一刻,我还得继续捂紧盖子;但如果在这一刻坦白,我会像格林童话里脱掉熊皮的士兵一样,迎来一个幸福的结尾吗?
据说,人心虚的时候,往往会反问对方。
“年糕,你会出柜吗?”
“这辈子都不会。”
“你会原谅骗你的人吗?”
“这辈子都不原谅。”
我的心沉进了黑色的海底,失望反而让我越发冷静。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生,只有完美的假象。对一个决意撒一辈子谎的人,我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呢?
就像林宥嘉唱的:“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,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。”
在我对年糕讲述的故事版本里,我的前夫是个Gay,我们闹离婚是事先约定的表演,尽管她一直对此一直半信半疑。我给自己划定了一个期限,为期一年。从我和年糕的相遇开始计算,如果一年后,我还是没有勇气对她坦诚相告,那么无论如何都必须分手。那时的我并不知道,这场看似顺水推船的自导自演,会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,如同一根鱼刺,深深扎入我的喉咙里。
见年糕的父母
十一*金周的时候,年糕的父母背着各种土特产,从北方老家飞过来,在年糕家住了一个月。老俩口之所以过来,一方面是因为年糕工作后就几乎没有回过家,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催婚。年糕的父亲是家中长子,下有三个妹妹,这些年都纷纷升级做了奶奶和外婆。年糕是唯一的未婚子女,又是长房,在家族里自然会被“高光”